信仰與密契經驗——讀傅佩榮〈尋找真正的信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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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密契經驗僅僅是一位信仰者從凡入聖的旅途中可能出現的個人心靈經歷而已，迷戀不得，亦不是解脫必要的條件。 |
果不其然，傅佩榮先生於宗教哲學有屬於自己的體悟。甫閱畢先生的《重歸心靈家園》，第三章〈尋找真正的信仰〉，對筆者來說，是比較精彩的部分。此書內容取自先生台大公開課“哲學與人生”的授課講材，是屬於先生校外“豐富人生”系列講座中的講稿。此書其餘篇章依次是〈人生的悲劇與喜劇〉、〈人生是荒謬的嗎〉以及末章〈最後一張王牌〉，並附有一長串（出席者踊躍發問）的“問與答”。從書名與講座主題可以看出，這是攸關一個人如何在陽光與風雨中活出精彩、有意義且有深度的探索。
信仰：傅先生之“王牌”
讀者可從書中略知一些傅先生的成長背景，如其家族（包括父母親）幾代皆是天主教，而此信息對於理解傅先生是有助益的；它告訴我們：傅先生於天主教信仰是真正有深刻體驗過的，這完全有別於僅在理論層面認知天主教的學者。雖然筆者目前仍未看到資料證明傅先生本身也信奉天主教，但因爲自幼在濃厚宗教氛圍中耳濡目染，這使傅先生在談論宗教信仰時更顯自然、有底氣，而這底氣，乃是先生的不可或缺的“王牌”之一。倘若沒這層底氣，我深信先生於儒家的理解也僅流於一般。
宗教信仰是整個生命的安頓
說到底，宗教哲學是一門繁富的學科，而傅先生在〈尋找真正的信仰〉中卻能以簡明、活潑的筆調，盤點了宗教與信仰上（當然包括先生對佛教的“誤讀”）的種種問題。傅先生概括了信仰的三個條件，即獨特的辨認、全盤的付託以及普遍的傳揚。先生寫道：
“宗教信仰不是選擇高考或是賺錢，或是某個地位、某一權力的得到，宗教信仰是整個生命的安頓。這是全盤的付託與普遍的傳揚，是要以行動作最後的基礎。在這一點上，我們對信仰定下三個標準，你要問自己，或是問別人有沒有信仰時，就要問：第一，你是不是有過獨特的辨認，獨一無二的（unique），只屬於你的，跟別人不完全一樣的，一種對於宇宙人生全新的看法，發現生命最重要的並不是外表所能得到的名利權位，也不是一種很膚淺的自我實現，而是一種對於生前死後，整個生命的意義可以最後交待的東西。你發現過沒有？你發現自己這一生所要求、所追求的一個對象，不在外，也不一定在內，而在於另外一個境界。有沒有這樣的經驗？這是獨特的辨認。然後，你是不是有全盤的付託？念茲在茲，決不反悔的？最後，你是不是肯普遍地傳揚？一個人有了信仰，而不去宣傳，不去用行動證明給別人看的話，這種信仰一定是假的。所以，很多信徒只不過是在現在這個社會裡面，把宗教當做市場而已。”（頁112-113，重點由筆者所加）
可見傅先生對一位信仰者的要求是極高的；在先生的描述下，那麼一個信仰者無異於一位（如六祖慧能似的）聖人了。難怪尼采也曾說過唯有耶穌才是真正的基督徒之類的言論了。不過，所謂“只屬於你的，跟別人不完全一樣的，一種對於宇宙人生全新的看法”，幾乎是不可能的事。乃因某個人的頓悟，必然也通於某位與前者相應的聖人之心靈，而不太可能說前者對於人生宇宙有一個全新的、獨一無二的認知。佛陀尚說他是發現而不是發明創造四聖諦；慧能還需憑藉《金剛經》而豁然頓開；更遑論耶穌自稱爲上帝的兒子呢！或許傅先生的真意是，對頓悟者自身而言，那是一個嶄新的心靈體驗，而前者的修爲成就使其終可與歷來的聖人之聖境密契、合一了。
極美的密契經驗？
密契，是傅先生對mystic（俗譯“神祕”）的巧妙音/意譯；先生對密契經驗有浪漫似的憧憬。且聽他如何描述：
“什麼叫做宗教的密契經驗？這種經驗是極美的。宗教的密契經驗，是：我有一種信仰，信仰提供我一個脈絡，在這個脈絡裡面，我知道我從哪裡來，我往哪裡去。所以，我在祈禱的過程裡，進入一種狀態，忘記我是誰。這種狀態忘記我是誰，但是又沒有把我自己當做上帝，這個時候你會感覺到一種非常高的喜樂：我就是世界，就是上帝；上帝就是我，就是世界。但是之間又有區分，這種又分又合的感受，就是密契經驗的感受。這種感受很難講，不能夠說得很清楚，但是，我們可以從一些徵兆中看得出來，譬如說一個人有了密契經驗之後，在醒過來的時候，會對生命對世界充滿無比的熱情。”（頁125-126，重點由筆者所加）
“這種境界使你既分又合、既合又分，而不會很盲目地以為我就是上帝。而最後，當你離開這種經驗的時候，你會有方向感，知道這一生要往哪裡去，因為對你來說，已經先品嚐了永恆生命的滋味，所以這是密契經驗最高的境界，而這種境界是每一種宗教全部相通的。”（頁126，重點由筆者所加）
假解脫之幻境？
經過長時間的、一心一意的投入、薰養在宗教的特有動靜上（例如唸誦、禱告、打坐），信仰者有機會進入“忘記我是誰”的專注禪定境界，並任由“神祕”力量佔據信仰者心靈，而後者將經歷傅先生指出的密契經驗——與自己的皈依/信奉對象相契、密合。但根據筆者的理解（註1），所謂品嚐過密契經驗的信仰者，往往有吾已得道的錯見，陷入假解脫的幻境。歸根究柢，密契經驗僅僅是一位信仰者從凡入聖的旅途中可能出現的個人心靈經歷而已，迷戀不得，亦不是解脫必要的條件。更何況在佛陀的教導中，從來不重視放棄自我、失念似的密契虛境，佛陀乃強調正念正知的覺醒。
與聖哲靈思密合相契
傅先生承認自己還沒有出現過密契經驗；但在讀儒家典籍的過程中，隨着人生的種種歷練後，先生更能體悟——相契、密合儒家教義了，從而以爲就是對密契經驗的些許品嚐了（參見127頁）。而這筆者是非常認同傅先生的，乃因後者一開始就如此設下前提：這裡（指〈尋找真正的信仰〉一章節）採取的基本立場是人文主義，就是設法以人的理性作爲基礎，來思考宗教與信仰。（頁94）既然先生決定採取理性的人文主義，爲何還嘗試描述“很難講，不能夠說得很清楚”的密契經驗呢？但若說隨着某人的人生歷練越來越豐富，從而前者更能體會諸聖典的情思，這於讀書人而言是正常不過的心靈長成。與聖哲密合相契的結果乃是靈思的豁然頓開，是超凡入聖的起步（而已）。
當然，《重歸心靈家園》是傅先生的通俗講詞。先生另有其它的專著如《哲學與人生》（天下文化，2018年）、《宗教哲學十四講》（立緒文化，2018年）、《先秦儒家哲學十六講》（立緒文化，2018年）等等，比較嚴肅地談論傳統學問、人生與信仰上的問題。因而上述僅是筆者針對先生於某書的某章節所做出的心得抒寫而已。
註：
1.筆者對專注禪定境界的理解，取自台南慈蓮寺住持大願法師的實修體證。
參閱：
傅佩榮著，《重歸心靈家園》，北京：北京理工大學出版社，2011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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