鏡影嶙峋只自嗤(品韋齋詩)

       

因大陸變色,勞思光與家人一九五〇年避難台灣;隨後國民黨政權自身也逐漸變調,更甚的是,勞氏家中經常也遭警員突擊檢查。那年一九五五,香港珠海書院向勞氏伸出橄欖枝,招聘其為講師,於是在那種鬱悶的心情下勞氏做出“親衰遠遊”的決定。這首詩《獨坐》算是赴港前夕的苦吟了。
豈慕遠遊忘菽水,誰堪蟄伏負鬚眉?


勞思光先生年二十八有詩曰《獨坐》,云:

蕭瑟詩懷把筆知,

塵帷掩案坐多時。

殘春脈脈啼鵑苦,

宿志茫茫射隼遲。

豈慕遠遊忘菽水,

誰堪蟄伏負鬚眉?

五年未改相如病,

鏡影嶙峋只自嗤。

詩末,勞氏自案:此時已定秋間赴港,親衰遠遊,不得已也。

因大陸變色,勞氏與家人一九五〇年避難台灣;隨後國民黨政權自身也逐漸變調,更甚的是,勞氏家中經常也遭警員突擊檢查。那年一九五五,香港珠海書院向勞氏伸出橄欖枝,招聘其為講師,於是在那種鬱悶的心情下勞氏做出“親衰遠遊”的決定。這首詩算是赴港前夕的苦吟了。

到港後,雖然政治氛圍相對自由,但重物質輕人文的港人文化,帶給勞先生另一種的苦悶了。這些抑鬱的心境,都瀰漫在勞氏於香港《新民報》上發表的專欄隨筆了。勞先生可謂歷經兩種極端,一個是壓制自由的威權社會,一個是徒有自由卻沒精神涵養的社會,先生悲愁乎!

香港“回歸”大陸前,勞先生已自中大退休,隨後再度回歸台灣,繼續執教於幾所大學,而最後十年則深耕於華梵。在台灣時期,勞先生對當時的學人大力疾呼弘揚國學的做法是持著非常謹慎的態度的。他認為那些學人對所謂的國學陷入一種情執的毛病。(請觀看由成大上傳youtube的有關勞先生(約八十歲)的演講:《中國文化的世界化問題》。)

勞氏的批判精神到了晚年依然犀利,這對於不熟悉他的人或將感到訝異,但勞氏自己認為,他的哲學運思是一直不間斷地開展的,所以他再而三地提醒讀者,其少作就是少作,不能代表他中晚期的思想。在他還不知道死神幾時降臨於他的最後幾個月中,先生還在為西方當代思想的困境把脈呢,茲有勞氏口述,華梵同仁整理的《當代西方思想的困局》一書(台灣商務印書館,2014)。先生尤批判後現代思潮。

在詩詞的創作上,勞思光先生喜用典故來經營詩意與詩緒,這對於不熟悉中國典籍的讀者當然是一個挑戰。幸而華梵學者有計畫性地組織了研讀先生詩作的讀書會,先生詩作的典故世界始一一揭底。(該讀書會的成果催生了《勞思光韋齋詩存述解新編》,萬卷樓,2012。)

想到即將與家人分別了,勞先生的思緒很茫然;獨坐在案前:蕭瑟—殘春—宿志茫茫—誰堪—相如病—嶙峋—自嗤,各種情緒四面八方夾攻詩人,恰如一幅喪志頹敗者的自畫像。一方面,對於理想抱負的施展實在不敢想像,另一方面,香港傳來的“佳音”更增添一種負罪感,“豈慕遠遊忘菽水”,詩人不得不自我辯白:我並不是執意要遠走,放下對家人的孝親(菽水,豆類,指普通的飲食,此處有承歡盡孝之意,見上書,註釋5,頁14),但有誰堪一生沒任何作為(“蟄伏”)啊!從心靈的悲戚,詩人最後想到了自己的瘦巴巴的軀體,以及這五年來的闌珊意興(“五年未改相如病”),也只有對鏡自我解嘲一番了。


崇思化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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